龚自珍
提起龚自珍哪能不想起那振聋发聩的诗句：“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被收进教材，是学子必背诵之篇目。在学子的心目中龚老头是很高大的形象，尽管有些模糊。
龚自珍诞生于康乾盛世的乾隆年间，官宦家庭，书香门第。满清坐了天下，但是汉文化征服了满清，其时汉文化氤氲而鼎盛。龚家老少爷们浸润其中，多有诗文传世。就连龚自珍的母亲段驯都十分了得，她爹段玉裁，《说文解字》那活她爹干的，女承父业，亦为诗为文，亦著作行世。龚自珍自幼体弱多病，这唤取了母亲更多的关爱，精心地给予他文化上的和身体上的滋养。在这氛围中你想无才便是德——难！其时满清草原文化融入中原文化，令文化焕然而振。但是后来就往笼子里钻了，一个表现是特别把女人往笼子里塞了，当宠物养。包容的心胸一丧失，结的果就是“万马齐喑”。几个的嘶鸣代表不了大局。龚自珍十二岁时还直接跟姥爷段玉裁学《说文》，与诸经书相融通，文字功底学问功底扎扎实实一路前行。可遇不可求的成才环境，希望别叫别的孩子自己不成器赖父母。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难以复制的。要点是：自珍。
段玉裁
但是龚自珍在科举考场屡败。科举考试固然是拣选人才的好途径，管你是富贵家子弟还是寒门子弟，在那一刻都得坐在一起写八股。不平等的年代这无疑是难得的。寒窗苦读，奔的就是这条路。为自身的功名，也是报效国家之路。把自身功名与报效国家融为一个目标，是鸿鹄之志，苟富贵不忘报效国家。苟富贵而忘记了报效国家，那富贵便薄了，轻飘了。真人才说：富贵于我如浮云。大才难入股，那风起云涌的见识被框子挤压得变形变成非驴非马而伯乐又不常有。这很悲催。但是倘若罗贯中被科举了去难有《三国演义》，施耐庵被科举了去难有《水浒传》，曹雪芹被科举了去难有《红楼梦》，吴承恩被科举了去难有《西游记》。龚自珍要是科举顺顺畅畅，不知道还会不会是后来的龚自珍。真人才不必非科举。甚至科举的不畅是他们的福音。当然当其时他们是失意的、郁闷的、愤懑的。不过斗志绝不消减。只有在真人才眼中才有条条大路通罗马，而非华山一条道。孟子瞥着不得志的龚自珍唠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孟子告诫的是：磨难、苦难，是成长为栋梁之才的必经。连老百姓都念叨：天上不会掉馅饼。
《战国策》《触詟说赵太后》语：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孟子说：五世而斩。多说了两世。都是给太平盛世敲响警钟。莺歌燕舞中有警钟长鸣。而科举考场失意的人也更容易以尖锐的目光审视国家机器运转中种种异象、异响，成批评家，成反对派。这是通常的现象：境遇决定立场。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是范仲淹辈，虽不能称圣人，也是圣意在胸。然后者不常有。康乾演绎了一段恢弘的乐章之后，渐渐低迷下来，朽梁发出不能承受之声响，被冷落的百姓被唤起，天理教起义爆发了。讲究八卦，八方起事。任何造反都是需要点包装的。烈火干柴，一度势盛，甚至攻进北京城，攻进紫禁城。提振全部的精气神，大清扑灭了全部明火而后心有余悸。可贵是思想者，更可贵的是这思想者还不在庙堂。龚自珍著四篇《明良论》，对君权专制进行抨击。这玩意上纲上线可是要掉脑袋的。可段姥爷阅后又惊又喜，眉飞色舞加墨批点，认为论述正中当时朝政要害。可见那时还没大兴文字狱。老丈人这态度，父亲也不差，让儿子参与他主持的《徽州府志》重修工作。真是说不清是官用还是私用，反正是用了。
屡败屡战，终于在乡试中中了举人。这是仕途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境遇。一般人已经会欢喜得不得了。《儒林外史》写范进中举乐疯了，便是写照。但是会试，也就是中央考试，又屡屡不畅。然继续屡败屡战。百道围墙，有人跃到第九十九道气馁了，绝望了，甚至再往回跃九十九道围墙，回远点，永失自由天地。贵在坚持，贵在坚持到最后一秒。虽然会试屡屡未能金榜题名，但提醒你：“人在呢！”刷了存在。终于在一次会试落第之后被以举人的身份拣选为内阁中书。算是出仕了。这内阁中书得有上百号人，官阶从七品，芝麻粒大的官阶，但可是居庙堂之高了，在了皇上的眼皮底下，有什么好事可近水楼台。掌管撰拟、记载、翻译、缮写之事，服务的是嘉庆皇帝。一年后便道光，又任国史馆校对等官职，埋首档案、典籍先后十几年。他勾索旧闻，探讨历代得失，又参加《大清一统志》的修撰，写出了《西域置行省议》等嵌于大格局有深刻见解的文章。大格局心胸摒弃私心小算盘。胸有春秋，头脑风暴不止。政治理想和本职工作结合得水乳交融，是个好螺丝钉，拧哪哪结实。欲为政治，切入点无处不在，绝不是非得有个高位。多有人以行政治抱负之名行求高位之实弃了本，是野心家。野心家与真行政治抱负者杂列，需火眼金睛识别之。野心家有奶便是娘，为高位而不择手段，误国误民是祸根是不能给他们机会的。野心家最显著的特点是巧舌如簧，不正之心术必需言辞来遮掩。而真行政治抱负者慎于言敏于行。斤两的东西岂可轻言。张口闭口政治的人必不真政治。
到了道光九年，龚自珍第六次会试，金榜题名：进士。出仕而后进士。通常是先进士而后出仕。这人生就是跟你不一样。而且殿试对策厚积薄发不同凡响。所谓对策是皇上或主考官提出问题，考生作答，其实质还是命题作文。不过提出的问题可能是时政，学问不是掉书袋的。龚自珍展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风范，作《御试安边抚远疏》。臣子对皇帝提出见解条理阐述谓之上疏，他的身份感别于其他考生，双料：既是臣子又是考生。他对新疆评定准格尔叛乱后如何施政提出见解，从多方面提出改革主张，直陈无隐一抒胸臆。如洪钟鸣而停。阅卷诸公皆大惊，面面相觑。有人干咳几声。其实那干咳都是发声：好尴尬啊！忒非同凡响了把他们惊着了。如果认同便会显得他们的渺小。如果谁站出认同便是站到了利益群体的对立面受异样的目光审视。皆望向主考官大学士曹振镛，曹操后裔，偏没曹操的棱角，是“多磕头、少说话”的主，三朝不倒翁，到了道光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顿时曹振镛顿觉自己更斤两。低头再审视，而后扫视众同僚，而后定定地望考生，做心平气和语：“楷法不中程。”说你字写得不好！不论内容说字！以字弃人！怒火燃烧可你敢发作？真是气活曹操之语！到了曹振镛这转基因了！曹操的影丁点儿皆无！这种老油条要想揪你的小辫子绝不会莫须有，而是一定会有。他定了音：不列优等，置于三甲第十九名，不得入翰林，仍为内阁中书。说说这三甲是怎么回事。会试后殿试，根据考生成绩分三甲，就是三个级别。一甲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一甲是金字塔的塔尖，在云端。而后是二甲若干，三甲若干，越往下越众多。可怜的龚自珍，白忙乎了！热血遇三九寒水兜头浇下。这境遇焉能不郁积于心。其实有一人站出为龚自珍说话，结果可能会不同。官场是讲究相互给面子的。龚自珍后来的颓废，与遭此打击必有关联。过后的安慰肯定有人给予，暖不了心。他终于战斗得累了。他开始回首来时路。
消沉中他常在了赌局。十赌九输种种狼狈难堪。有位贝勒爷的夫人才气堪比纳兰容若，贝勒爷驾鹤西去，夫人门禁大开，文人骚客往来，其中便有龚自珍的身影。嗣后便有了二人的绯闻：即使是前贝勒爷的奶酪，你这姓龚的也是动不得的。哪个公的也不行！事关王族尊严。这时的龚自珍形象已经被他自己被人们糟蹋得一塌糊涂。最主要的是没有自珍。
同时他屡屡揭露时弊，盛世危言，成反对派了。当然要触动利益集团，被排挤，被打击，你闭着眼睛都会想到这些，想到他越来越没朋友，谁敢靠近他啊？那是站队。而这哥们性格刚烈，越不被待见越是前行，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南西北风。结果又跟自己的上司干起来了。官场从来都需要的是智慧，冲动从来都是魔鬼。就连孔圣人都说“徒善难为政”。玩性情在文坛吃香，在官场则是自寻死路一条。如果你真有抱负在胸，你得“克己复礼”，不急不躁，循序渐进，方入得柳暗花明、豁然洞开之佳境。此为官场政治。欲为政治，请先把自己政治了。尽管如此，饭碗还在，但是他自己不能不觉得碗中餐凉，馊。他辞官南归家乡杭州。无可奈何花落去。时为道光十九年，时为四十七岁。正是成熟而又康健的时候。按天干地支纪年法，这一年是己亥年。
龚自珍
这一年又旋即入京接老婆孩返家乡。两次往返中将胸中块垒诉之笔端，成诗三百一十五首，结集为《己亥杂诗》。百感交集，其情何以堪啊。正能量，激扬而深情，于国一片丹心光照天地！那首“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诗篇，便是其中之一。并未自绝于朝廷，还在“劝”。也无奈地揭示一个事实：人才的破土而出，需要得到“天公”们的恩赐、认可。这是必经的程序。一个“重”字，没有对“天公”们全盘否定，先前曾经有过做得很好的时候。“不拘一格”则是让你有所改变，海纳百川。这诗篇任谁也不会当反诗。在肯定的基础上提建议，最通常最智慧的上谏。说明龚自珍是不缺少自省的能力的。究竟是聪明人的。不得意，屈原写《离骚》而后投了江，龚自珍为《己亥杂诗》回家乡潜伏。不是衣锦还乡，是回来潜伏。知道多少权贵瞄着他呢他得潜伏。一条道不想走到黑。想走到亮天知道过不了中间的黑。是保有着自保的几分理智。人没了一切便没有了意义。世界的这一隅，舔吮自己的心灵伤口。“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也可做政治诗，沦落至此仍存报国拳拳之心。
而后走出这一隅，执教于江苏丹阳云阳书院。其才气，其性情，这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激扬语句，抛洒于讲坛下那一片黑脑袋瓜。孔子欲从政而不得的时候，便讲学。那是把讲学看做了从政。孔子的讲学，是给国家培养公务员，培养领导干部，办私家党校。教育从来都政治，不可不察。这三尺讲坛，如果播洒汉奸文化，发酵起来，是亡国祸根。龚自珍当然不会播洒汉奸文化，而是当做追求政治抱负的继续前行。
其父主持的杭州紫阳书院讲席，去世后龚自珍兼任。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做喜欢做的事，是不怕辛劳的。同时，冷眼天下风云变幻。大英帝国铆着劲往大清贩卖大烟，大清子民抽得不亦乐乎。林则徐等拍案而起，坚行禁烟，浓烟窜九天，向全世界昭示：我中华禁烟！大英帝国恼羞成怒，乘坚船而来，利炮隆隆。江苏巡抚梁章钜于上海备战。这梁章钜在朝中多年为官，也曾做编修方面官员，与龚自珍有些渊源，而此时梁章钜所做之事正是龚自珍欲做而不得做之事，他奋笔疾书修书一封给梁大人，要辞去教职上前线，与侵略者决战！要快意恩仇！个人那点恩怨与国仇比较起来，就小得没了影踪。诸批评家们，诸反对派们，你们晓得这一点吗？个人恩怨放国仇前一叶障目必成卖国贼！借强盗之刀祸国殃民。
鸦片战争
林则徐塑像
不久，龚自珍暴毙于云阳书院。关于死因说法诸多，脍炙人口的是他跟前贝勒爷女人的暗通款曲，被派人毒死。可怜一代英豪如此谢幕！其时年仅四十九岁。死不瞑目。
龚自珍《已亥杂诗》
但是我敬重他始终欲报效祖国的血性。
逝者长已矣，来者当鉴！
2020-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