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上世纪的1960年,这一年到1962年,被称“三年困难时期”。困难的最具体表现是,吃不饱饭,你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造成这局面的原因是举国冒进,急着赶超英美,要跑步进共产主义,甚至农民不忙种地忙大炼钢铁,又逢三年自然灾害,逢前苏联逼债,这头饿死也要迎风站:还债!听母亲说,我能活下来不容易。幼时的记忆我是空白的,而对饥饿的记忆自我家搬到王家堡子变得清晰。

那时王家堡子又叫王家大队,我家归属四小队。东边是赵家堡子,东南是郑家堡子,北边是蔡家堡子,这堡子那堡子的,残留着对旧时匪患的记忆。大户人家高筑围墙,养看家护院的人手,掌枪的称炮手。一个村子甚至就是一个堡垒,就叫了这个堡子那个堡子的。这记忆,也说明着往昔存活于庄稼地中间的农民不易。就是地主老财也不易。

现在早上撞见个谁,都这样招呼:“早!”“上班去啊!”或别的之类。那时都说:“吃了吗?”“吃了吃了。”对方连应带点头,而后双方各奔前程。吃没吃上饭,相当长一段时间成为最要紧的一件事,故一打照面如此问询。多少人对于美味佳肴的想象止于猪肉炖粉条。谈到皇上能吃啥,有的就说了:“那得天天猪肉炖粉条子!”就这想象力了。

难中乡亲们相互周济,谁家断顿了,就去左邻右舍借上几斤苞米面或高粱米。谁家杀猪了,都会给左邻右舍送去一碗酸菜炖肉。各家养的猫是宠物更是粮食的卫士,养它们捉老鼠,所以没人杀猫吃它们的肉。但是前街的二大娘家把一只猫杀了吃它的肉,馋荤腥馋急了。近十口的人家,却也端了一碗酸菜炖猫肉送我家。

饿急了,父亲和几个村民在午夜带着镰刀行动,割回一捆捆的高粱。母亲把高粱穗在洗衣板上搓,大洗衣盆在下面接高粱米粒。参加那次行动的有父亲的那位战友,他后来检举过我的父亲“黑包工”,到致父亲被送批斗被送学习班,父亲也没招供这次偷盗事。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父亲唯一的偷盗事。倘若被“刘文学”撞见,父亲就惨了,我家就惨了。说到刘文学,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我们已经有许久不提他,但他是永远的曾经,提不提,他都在过。父亲的“黑包工”事无非是给别的大队做点技术活,完活能扛回半袋粮食。

苞米面糊涂

念小学的我和二弟中午回家吃饭,一进家门,外屋地饭桌放着,桌上放着盛晚里的苞米面糊涂,中央有清水样的东西,盐水,顶菜的。家静悄悄的,好像没人。我和二弟无奈地坐下,端起了碗。左一顿右一顿苞米面糊涂,还就着盐水喝,没菜,喝得那胃呀往外冒酸水。我端起碗,准备硬头皮喝,可胃呼应地使劲往外冒酸水,我猛地把碗摔地,糊涂喷溅一地,碗倒是没打碎。屋里静静的,我猛然发现母亲在里屋,她坐炕沿,头伏八仙桌,她肯定知道外屋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就头伏八仙桌,没有任何反应。那情形我再不懂事也感觉几分吃惊。我和二弟对望一眼,起身回学校。正是夏季,艳阳当空,浑身乏力,如同踩着棉花走。走到生产队茄子地头,我和二弟交换下眼神,就一猫腰钻进的茄子地,匍匐前进,钻深处,仰躺,摘茄子吃。茄子的汁液涩而甜。正吃得欢,我忽然发现了一双大人的脚,我和二弟被一位男知青擒获。男知青让我和二弟回学校向老师检讨。当天没检讨,可心里头老琢磨那知青能不能跟老师说。那是一周有节斗私批修课,或自我检讨,或检举批评别人。上课伊始全体齐声:“首先让我们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要斗私批修。”我鼓足勇气,举手发言,坦白了偷生产队茄子的事,心里头卸下了一块石头。

虽然日子艰难些,多少堡子里没听说有饿死人的事。而且乡亲们相互帮衬的记忆令我生永远的乡情。有个四川的女人逃荒到了我那堡子,做了一刘姓汉子的女人。后来到了不再挨饿的年代,女人说起先前的家,先前的爷们,她的孩子。刘姓汉子让她走了,回先前的家。

到了1974年前后,就不再有挨饿的记忆。

到了念中学的时候,学校离家远,中午不能回家吃饭,要带饭盒了。这是我非常向往的,因为饭盒里会有母亲专门给炒的鸡蛋酱。大米饭,鸡蛋酱,吃得香啊。

1978年恢复了的高考将我拣选出了村庄。饥饿的记忆也越来越遥远,过去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得上的饭菜现在随时可以吃。撞见个谁你跟他说:“吃了吗?”会把人家搞傻搞楞。

你此刻吃得心满意足,甚至打了个饱嗝,可明白十四亿张嘴都能填得饱的这一天来得是多么的不易。让饥饿的记忆成为永远的记忆吧。我反对毫无底线地拿什么文旅什么小城镇化把农民的兴致从土地挑离,我们要做的是让农民种粮也能富起来!

2020/8/16

版权所有:编剧北极苍狼博客 => 《粮食的记忆》

本文地址:https://bjcl.jiqunzhihui.com.cn/?post=104

除非注明,文章均为 编剧北极苍狼博客 原创,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本文地址,谢谢。